《Psycho-Pass心靈判官》：理想國度的殘酷真相

「不是法律守護人民，而是人民守護法律。人鄙視罪惡、追求真善；這些情感的集合，正是法律。」

—《Psycho-Pass心靈判官》常守朱

《Psycho-Pass心靈判官》是2014年由虚淵玄擔當原案的原創動畫，方推出即引起廣大迴響。先不說聲優陣容和劇本選材，單是製作團隊已是高手雲集。原案的虚淵玄以電影風的場面和硬派哲學的元素聞名，曾負責《Fate/Zero》、《魔法少女小圓》和《幻靈鎮魂曲》等多套佳作。人物設定則是《家庭教師Hitman Reborn!》的作家天野明負責。本作首播後，曾先後推出第二季和劇場版，可見其國內海外人氣之高。其精緻畫面和豐富的哲學內涵，不管你是否科幻或警匪作品的狂熱粉絲，均使其成為不容錯過的佳作。

題材：反烏托邦的警匪之戰

標題中的心靈色譜（Psycho-Pass）是一種測量心理狀態和性格傾向的指數。在未來的日本，心靈色譜成為就學、升遷和生活的唯一決定性指標，心靈色譜混濁（「犯罪係數」超過一定數值）的人即使安份守己，仍會受到嚴格監控，甚至會被強行逮捕、隔離和治療。心靈色譜的計算和判斷則由管理整個社會的西比拉系統（Sibyl System，希臘語中的「女先知」之意）負責。女主角常守朱是一名菜鳥刑警「監視官」，被安排和「執行官」狡嚙慎也搭檔。狡嚙慎也曾經是「監視官」的一員，卻因同伴被罪犯槙島聖護殘忍殺害，犯罪係數急升而被降職。故事隨著一宗宗案件，作者慢慢揭示槙島的目的和西比拉系統真相，也讓觀眾目睹女主角從過於理想主義的新人，逐漸成熟和堅強的過程。

自20世紀，反烏托邦為題材的影視文學作品可謂屢見不鮮。事實上，本作帶有頗為濃厚《美麗新世界》和《關鍵報告》的影子。和前者相似，《Psycho-Pass》帶給我們一個安居樂業、沒有罪惡的國度；人民無須困惑於自己的職業和目標，只需讓電腦系統代為判斷。類似後者中的「犯罪預報系統」，犯罪者在犯案前已經被監控和逮捕。但光鮮的制度背後，有一群人卻開始質疑生命的價值，而槙島正是當中的佼佼者。他是一個制度外的異端，西比拉系統無法判斷他的心靈色相：他不論如何破壞、傷人、殺人，色譜卻依舊清澈潔白。殺人累累的他曾說：「我希望看見靈魂的光輝」。奪人生命者竟出此言，反映他重視人類意志和反科技主義的價值觀。在這個人工智能為人類代勞一切的安逸國度，人和家畜是否不同？或許，這正是觀眾需要自行解答的疑問。

主題：正義、法律、真理

《關鍵報告》的預報和《Psycho-Pass》的西比拉系統，感覺上和現實的刑法系統相距甚遠。事實上，近年歐美諸國正積極辯論「預防性執法」（preventive justice）是否符合司法和人權的精神。以英國為例，自911後該國國會通過多項法案，允許警方拘捕懷疑恐怖份子，並在不經審訊的情況下將之軟禁。《關鍵報告》中的預報系統尚且宣稱有逾99％的準確率，但人為的執法卻可錯漏百出。據英國法學者的研究，在有關法案下被拘留的人士多為穆斯林教徒，而且超過70％的疑犯最後也無罪獲釋。究竟逮捕和懲處尚未作出違法行為的人士是否公平？在普通法的刑法機制下，犯罪未遂（inchoate offence）被視為和實質罪行同罪。不過，控方要證明疑犯已作出一定程度的準備和計劃，才可將疑犯入罪。《世界人權宣言》清楚列明無罪假定為基本人權之一，但治安和人權的取捨往往並非非黑即白。西比拉系統所管治的社會，對大眾而言或許是安穩的天國，但在無辜入獄的少數眼中，不是不義的地獄嗎？

要解答上述的疑問，我們必須摒棄對自己對「正義」和「法律」等概念的假設。何謂正義？何謂法治？無數的法學者對這些看似簡單的定義爭辯多年，仍然得不出結論。有趣的是，常守朱於首段對「法律」的評價，正反映了她實證法學派（Legal Positivism）的思想。常守朱眼中的法律，與公義、道德等虛幻的存在無關，而是人定的價值觀和規則。事實上，西比拉系統的本質也反映著類似的概念。眾人眼中客觀公正的人工智能，只是由一堆腦袋組成的集體演算系統。心靈色譜的測量僅是一個集體卻主觀的判斷而已。現實中的法律，往往也僅是裁判官對案例和條文的主觀解讀而已。本作提醒觀眾，我們對所謂可觀和正義的存在，必須抱有懷疑，不疑則殆。

格調：色彩斑斕的黑暗

本作設定於科技發達的未來，故色調偏向以冷色為主。本作的美術監督衛藤功二，擅長運用豐富的冷色色調，塑造陰暗的風格。他的其他作品包括《Fate/Zero》、《命運石之門》等。留意背景的觀眾，不難發現全作多以深深淺淺的藍色作為主調。事實上，心理學家認為藍色有使人鎮靜的效果，故許多國家的警察制服均是藍色。除了主色外，作品也不乏破格的色調運用。單元主角之一的王陵璃華子，在殺害學妹將其肢體切割再組成雕塑；畫面以鮮豔的色彩配合屍體的慘白，讓人印象深刻。另外，本作對鏡頭的運用也十分細緻，第一集開首以鳥瞰鏡頭，讓讀者從夜晚的東京外圍，飛過高樓、燈火和公路，降落到兩位男主角對峙的鐵塔上。相信居於東京的觀眾，和窗外的景色對比之下，更為震撼。

是次的配樂由經驗較少的菅野祐悟負責，可是表現依然不俗。團隊邀請搖滾樂隊「凜冽時雨」演唱片頭曲《abnormalize》。「凜冽時雨」一向擅長安靜的曲風，節奏明快卻不刺耳，配合偶爾的飆高音，彷彿角色們面對命運時的吶喊。片尾曲《沒有名字的怪物》則是《罪惡王冠》一炮而紅的EGOIST負責，同樣是走速度輕快、音調輕柔的路線。兩者首尾呼應，為每集帶來完整的開首和收尾。

總結：人權和正義的反思

911事件後，各國不論恐怖活動或反恐活動，人權的剝削似乎有增無減。筆者小時候閱讀《一九八四》和《美麗新世界》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通訊會被監聽、未曾犯案的人會被逮捕。但隨著斯諾登事件和傳媒日益的自我審查，我不禁想，反烏托邦所描述的世界真的如此遙遠嗎？還是我們是在溫水中安心暢泳的青蛙，任由自己的權利如細沙般在指縫間流走？希望各位看過《Psycho-Pass》的觀眾，也能抽時間問問自己。

我們，是否真的自由？

《91天》：罪與罰的無間物語

最近難得地找一個平實、嚴肅地敘事的動漫作品，《91天》(91 Days)或許在華語圈並沒有造成太大轟動，但不論其獨特的選材、細緻的製作和肅殺的格調，均是原創動畫中史無前例的。擔任系列構成的岸本卓，近年成功帶來數輯非主流佳作，包括改編自《D系列》小說的《Joker Game》和以農耕生活為主題的《銀之匙 Silver Spoon》。據知，岸本卓在構思本作時，刻意參考多套經典的黑幫電影如《教父》、《美國往事》，更自當紅的劇集《絕命毒師》中獲得靈感。追求題材寫實、劇情嚴謹的朋友，不妨留意這套《91天》。

選材：最壞的時代

《91天》的背景為20年代初的禁酒時期，當時全國禁止釀造、運輸和銷售任何含酒精飲料。可是事與願違，全面禁令不但無助減少酒精的消耗，更導致私酒猖獗、官員貪腐、黑幫藉著販運私酒而壯大，延伸出暴力、腐敗等總總社會問題。在如此動盪的背景下，主角艾弗里奧（Avillio）是一名遭黑幫滅門，而立志復仇的陰鬱青年。他先透過擅長釀酒的摯友柯魯特歐，接近黑手黨法尼提家族。接著一步一步接近權力核心，從而完成他的復仇大計。讀者目睹著艾弗里奧和復仇對象之一的尼祿 · 法尼提（Nero）從互有戒心、到以兄弟相稱；直至艾弗里奧暗中設計尼祿手刃至親...兩人亦敵亦友的關係，在陰沈氣氛的襯托下，可說是本作的一大亮點。

事實上，《91天》並非採用黑幫題材的先河。天野明的成名作《家庭教師Hitman Reborn!》、2007年的《永生之酒》和2012年的《軍火女王》均帶有黑手黨的設定。可惜的是，或許是擔心觀眾的口味問題，這些作品不是充斥著搞怪幽默的橋段，就是過多誇張的特技異能。黑手黨的暴力、血腥和陰暗，以極為浪漫化的方式呈現在觀眾眼前。《91天》卻反其道而行之。相比起天野明筆下的重情重義，本作更多的是接二連三的背叛。「今天的朋友是昨天的敵人」。配角之一的凡格（Fango）性情乖戾，和主角一行人為敵；卻為了成為老大而與之合作。別說是同一幫派，同一屋簷下的家人也各懷鬼胎，甚至反目成仇、誓取對方性命。寫實的風格，使本作更為真實、動人。

 (《91天》和《教父》的標誌，不論黑白色調還是風格均十分相似） 

主題：偽裝和真實

岸本卓所寫劇本入微地探索了背叛、復仇、親情、友誼等主題，可以說是《教父》風格的《哈姆雷特》。聲優近藤隆成功的詮釋出了艾弗里奧的種種矛盾：一方面和尼祿日益相知，一方面則身負滅門之恨；表面淡漠孤僻，卻在復仇時展現了瘋癲的笑靨。人性的矛盾並不限於主角，也充分體現在配角身上：尼祿的弟弟弗拉特溫厚稚嫩，卻狠下心腸追殺兄長，死前道出多年恩怨；姊姊菲奧亮麗和婉，卻為了家族殺害自己的丈夫。本作沒有英雄，也沒有壞蛋，只有一個個有血有肉的「人」：他們各有動機，可以是認同、權力，甚至家庭。《冰與火之歌》的作者喬治 · R · R · 馬丁曾言：「善惡之爭，盡在人心」。本作的矛盾體現於兩種層次：外在，是各人的利益和價值之戰；內在，是個人的善惡和人性之爭。各種紛爭互相交織，構成一齣引人反思的悲劇。

格調：唯美的暴力美學

本作美術擔當的小倉宏昌，曾為多套重量級製作擔任視覺藝術的指導。他擅長運用色調，塑造唯美而黑暗的的氛圍，《xxxHOLIC》、《黑執事》，甚至略為獵奇的《BLOOD－C》皆為他的代表作。全片的開首不帶一句對白，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。男主角在煙雨濛濛的街道上，奔回閣樓的簡陋居所。單是這短短的一幕，彷彿已釐定全片寂靜、陰鬱的氣氛。全片雖然以黑幫為題材，表現的方式卻不慍不火，正經地交代錯綜的故事內容。即使槍戰、打鬥的場景也沒有半絲誇張，點到即止，轉瞬回到主線。壓抑緩慢的調子配合嚴肅的劇情，可為相得益彰，使作品更為完滿。

除了精緻的畫面，不可不提的便是該作的配樂。片頭曲《Signal》由日本的搖滾樂隊「凜冽時雨」所唱，曲風和全片格調甚為相配：不造作、不慘情，卻帶著淡淡的哀愁。使人聯想起寡言少語的男主角，在往毀滅的不歸路上孤身走著。片尾曲《Summer》由多次演唱動漫主題曲的ELISA所唱。全曲沒有歌詞，只有一把溫婉的女性靜靜地吟唱著。可見製作團隊對配樂也別有心思。《91天》每集多以反高潮的形式，以懸念收尾。力度過強的音樂，反而暄賓奪主。不帶歌詞、音調平和的片尾曲，反賦予觀眾充足的空間，回味適才出人意料的結尾。如斯安排，使作品的渲染力推至更高層次。

總結：日本動漫的新浪潮

近年，日本的動畫作品題材日益多樣，並且開始出現一系列可媲美電影的作品。昔日單販賣「熱血」、「青春」、「萌」的動漫畫，早已失去主導地位。筆者十分喜歡國外一名Youtuber以「成熟（Mature）」形容《Fate/Zero》一作。隨著《恐怖殘響》、《亞人》等新派風格的作品誕生，相信對國內和海外的觀眾而言，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。期待在不久的將來，類似《91天》等走成熟寫實風格的作品能日益普及，探討更多社會、哲學、人性的議題，為我們帶來反思、思考的空間。